天津24岁“厂三代”带村工厂卷入全球!
在德国美因茨,一家销售管乐器的商店里,摆放着马里高斯、劳瑞、约瑟夫等国际知名品牌的产品。
每当有顾客进门挑选双簧管或者巴松,店主总会让他们试试卡维尔,因为它音质好、价格比大品牌便宜。试吹后,顾客饶有兴致地问,这个品牌是哪里的?
但他并不是现场作答,而是在8000公里外,静海区蔡公庄镇四党口中村的公司加工车间。这里是全国知名的西洋乐器“代工厂”,年产值超3亿元,85%的产品出口国外。
“我正在和家人一起,打造传承百年的乐器品牌。”陈子轾说,“不少村里的企业也在做这件事。”
2000年,陈子轾的父亲陈宝展注册成立了华一乐器。而细算起来,爷爷陈树行从1988年就开始在村里加工乐器了。到陈子轾这里,已经是“厂三代”。
陈宝展脑子活,此前干过一家箱包公司,专门给乐器厂做配套。成立华一时,为避免同质化竞争,他决定主营双簧管和巴松,因为村里没人做过。
陈子轾有个双胞胎哥哥叫陈子轩。13岁那年,父亲叫来哥俩,让他们在巴松和双簧管中各挑一个学习,陈子轾选了巴松。
说起初衷,陈宝展觉得并不复杂。家里是干这一行的,近水楼台,孩子们学会吹,能有个一技之长,再掌握些乐理和乐器知识,起码能帮厂里调试设备。
没想到,这一学就走上了专业道路。5年后,哥俩双双被四川音乐学院管乐系录取。
陈子轾说,大一刚入学,他的演奏水平在班里处于中下游。大学4年,他不打游戏,就是练习巴松和体育运动:“大四毕业考试,我拿下了全系最高分。”
四年学习,让他对巴松的兴趣越来越浓,希望能再上一个台阶。于是,他决定出国留学,并在2022年毕业当年成功申报德国美因茨音乐学院。
研究生上课第一天,他见到了自己的两位导师:乌里赫希赫尔曼和阿克塞尔别昂特教授。虽然是初次见面,但却觉得特别亲切。
“以前练习时经常听他们吹奏的曲子,亲眼见到本人,有一种偶像从CD走出来的感觉。”他的语气透着兴奋。
更让他兴奋的是,作为“世界音乐之乡”,这里随处都可以感觉到浓厚的音乐氛围。
“每周都有两场音乐会,门票从50到300欧元不等,对学生有优惠,只要10欧,我经常去听,这对于提高演奏水平是很有帮助的。”陈子轾说,“而且你会发现,这里很多人都会乐器,钢琴、小号、小提琴每一个人都会一样,水平还不错。”
刚到德国没多久,他去美因茨一所大学的交响乐社团帮忙演奏巴松,社团成员大部分都是业余爱好者。排练间隙,他好奇地和周围同学聊起来,为什么德国这么多人都会弹奏乐器?
“这几乎是每个家庭的习惯。德国每座城市都有一所市立音乐学校,免费提供各种乐器,培训费用也很便宜,老师工资主要由财政拨付。他们从小就被父母送去学习音乐和乐器,如果学得好,可以走专业道路,学得一般也能成为一个兴趣爱好。”
听着周围人的讲述,陈子轾不禁感叹其中的音乐底蕴,突然间,他冒出了一个念头:有没有可能把自家的“卡维尔”乐器卖到这里?
转年,也就是2023年的春天,陈子轾得知距离美因茨150多公里的斯图加特,正在举办一个小型乐器展,他赶紧买火车票赶了过去。
现场,有很多乐器生产企业参展。陈子轾逛着逛着,发现不少企业在卖的产品,都来自中国。
“也许是因为家里做这一行,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哪家卖的是德国本土生产的乐器,哪家卖的是中国贴牌代工的产品。”
会不会有合作机会?他决定先从这一些企业下手,于是遇到卖中国产品的企业,就主动过去攀谈,留下联系方式,约定时间去工厂或者店里进一步洽谈。
而在随后进一步探索的过程中,他发现很多德国乐器企业和品牌,都呈现出这样一种发展轨迹:创建初期,会生产长笛、小号、单簧管、萨克斯等多品类乐器,但跟着时间慢慢的变长,品类会慢慢聚焦于某款产品。
“特别是随着人力成本慢慢的升高,为了能够更好的保证利润空间,他们就只专心做某个品类,而且主打高端市场。说白了,品质好、价格高。”陈子轾补充道,“与此同时,很多企业也会作为经销商,代销另外的品牌的乐器,增加收入来源。”
他做了个比较,“零售价格上,德国当地生产的巴松,最便宜的在8千到9千欧,而我们的产品,最贵的大概2千欧。这样的性价比,对于初学者是特别着迷的,这也是我们产品的竞争力。”
参加斯图加特展没多久,陈子轾就收到了来自柏林和慕尼黑两家企业的合作邀请,他们愿意在自己的店面销售卡维尔的产品。
“虽然对方之前已经表达了意向,但当正式收到邀请时,心情依旧很激动的,这是我们自主品牌在发展中迈出的重要一步。”
除此之外,他一有空就联系美因茨和周边城市的乐器店店主,无论规模大小,只要人家不拒绝,他就背着产品、坐着火车去推销。
有一次,在美因茨的一家乐器店,店主对陈子轾手中的巴松并不感兴趣。沮丧地走出店门,他突然灵光一闪,打开箱包站在店门外的大街上,表演了一曲他拿手的《坦斯曼小奏鸣曲》。高超的技巧加上巴松传递出的清澈低沉的乐音,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倾听。
没过一会,老板也从店里出来,等整曲吹奏完,兴奋地冲他晃脑袋,高高的鼻梁扭向店里,邀请他进去。
“都说德国人严谨,没想到能用这样即兴的方式,谈成一笔订单。”陈子轾笑着说。
两年时间,他在德国构建起自己的销售网络。临近毕业时,导师赫尔曼找到他,想买两把卡维尔的巴松。
“他知道我家是做乐器的,而且有自主品牌,但当他提出购买时,我还是有些意外。”更让他意外的是,乐器一拿到手赫尔曼就吹了起来,紧接着挑起了毛病。
“他提出了很多问题,最主要的就是音程关系不稳定,也就是音色不统一。作为吹惯顶级巴松的人,乐器哪里有问题,他一下就能听出来。”但陈子轾并没有感觉导师在说自家产品不好,“他希望我们的产品能做得更好,当时我就把这些意见记了下来。”
导师的很多改进建议,是国际顶级品牌乐器历经百年发展筑起的高耸技术壁垒,陈子轾深知其中的难度,但年轻人总是有一股冲劲,希望能在这堵高墙前撞出点缝隙。
现在,哥哥陈子轩还在德国进修双簧管,而回到国内的陈子轾,在跑市场之余,常常坐在公司的生产车间里,拿着一根巴松管仔细研究,寻找改进之道。
“品牌已经走出了第一步,未来市场这块肯定还要继续拓展,与此同时,也要不断的提高工艺和品质,目前做了一些小的改良,但离成品还远远不足。”
在他的心里,一直有个期待,就是等新产品正式制作出来后,再回到德国,让导师吹一吹,“想让他看见我们的进步,也想让他再找找问题。”
与陈子轾一样,今年34岁的天津奥维斯乐器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张雯,也在为自家乐器品牌奔波。10月,他刚刚参加中国(上海)国际乐器展,展出了新研制的两款长号。乐器的品牌叫“惠特斯曼”。
2022年,在美国亚特兰大举行的第19届国际低音号大号艺术节上,惠特斯曼成为主赞助商,这也是国内首个获得赞助资格的西洋乐器品牌。
惠特斯曼诞生于2009年,张雯说,这里面还有段有趣故事。2007年,同样在上海展。张雯的父亲、奥维斯总经理张国民带着产品来参展,遇到了一对来选购小号的母女,认真介绍半天,母女俩啥也没说就走了。
她们来到旁边展位,那是一家来自英国的国际一线品牌,二人简单了解一下就买了一支小号。让张国民哭笑不得的是,那正是奥维斯代工生产的“贴牌”产品。
“这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,在很多场合不止一次地提起来。”张雯说,“同样的产品,我们卖600块钱,那边卖6000,差在哪儿?就差在品牌力上!”
但注册“惠特斯曼”之后的几年,品牌并没形成太大影响力。张雯觉得:“主要是苦于没有代表产品。”
事情在2018年出现转机。知名上低音号演奏家龚宏亮经朋友介绍,联系到奥维斯,希望与公司合作开发一款国产上低音号产品。张雯二话没说,直接答应。
“上低音号最大的优势就是小众,国内只有极少数厂家在做,包括我们也做过,但音质与国际顶尖品牌还存在差距。龚老师的加入,让我们有了更大的信心能实现突破。”
“最初成立公司的时候,村里都是做萨克斯的,我们就独辟蹊径,选择生产长笛。但那时绝对没制作经验,也没有打孔的机器,就先从市场买来成品,照葫芦画瓢,全靠人工仿制。从设计到生产,技术实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起来。”张雯说。
今年62岁的康德祥,现在是公司副总经理,以前是车间主任。和乐器打了半辈子交道,交响乐团里各类西洋管乐器,他不仅能说出名字,还能画出各个部件的设计图。
制作一根上低音号时,如果在铜管上多锯1毫米,可能会被一位专业演奏家敏锐地听出异样它的“嗓门”高了一点点。这种微乎其微的音差,普通人难以察觉,但康德祥却可以。
启动上低音号的研发工作后,双方经常天津、北京两头跑。奥维斯设计出图纸、生产完小样,就找龚宏亮试吹,从音色到按键位置,好不好听、舒不舒服,每一个细节都要抠,从中察觉缺陷、提出建议,公司再修改。
“以我们的能力,重新加工制作一个小样,最快只需要两天。”每次组装完,康德祥会捧起小样,眯起眼睛仔细检查各个部件的严密度,小心翼翼放入皮箱,送到龚宏亮那里。
大约花了一年时间,这款国产上低音号终于问世。随后,公司又推出多款不同定位的产品,最贵的能卖到32800元。
“对于从业者或者学这行的人来说,多了一个国产替代的选择,而且是高品质替代。”张雯说,“加之龚老师的代言,市场也在加快拓展。目前,已得到了很多专业演奏家的认可,这是一个很好的趋势,也对品牌发展是一个有力支撑。”
从1974年算起,四党口中村与乐器产业走过了整整50年,经历从农业到工业的产业过渡,几代村民以“离土不离村”的方式,实现增收致富。
62岁的康德祥,注重的是“品质”,为了让小号拐弯处更丝滑、减少声音共振,他自己研发了一台折弯设备。
48岁的亨韵乐器创始人刘涛,看重的是“渠道”,他在全村最早开设了萨克斯淘宝店,随后又玩起抖音带货,目前粉丝接近100万。
陈子轾上中学时,就听过“世界工厂”这个词:“作为以乐器出口为主的四党口中村,这个词用在我们身上再合适不过。”
过去,为世界做代加工,使中国被纳入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当中。现在,村里人想摆脱“世界工厂”这个说法。
在美因茨听音乐会时,陈子轾想,如果台上都是自己村生产的品牌乐器,那有多好。
“华一乐器刚成立的几年,营业收入只有几百万元,以出口为主。最近这几年,国内市场也在快速开拓,今年营收已经突破2千万元。从比例上看,出口销售和国内销售接近1:1。”
但他并不满足,因为这里面仍以代加工产品为主,他希望品牌也能实现“双循环”,也就是让自家品牌产品走上国内和国际的货架。
“向品牌化转变,这是非常水到渠成的事情。这么多年走下来,企业积累了技术、工艺和财富,想把企业做得更长久,当然要建立自己的品牌知名度与影响力。”陈子轾说。
放眼全村,除了奥维斯的“惠特斯曼”、华一的“卡维尔”,还诞生了“圣迪”、“科布雷”、“符来门”、“亚华”等自主品牌,全部通过国家文化部研究所和国家商标注册。
“在德国,知名品牌都是百年以上传承。卡维尔刚刚起步,这条路想要走下去,需要耐心、坚持,还有不可预知的投入。在今年,自有品牌乐器卖了500多支,销量逐年增加,而且单支附加值远高于代工产品。”陈子轾说,“做品牌,一定是未来的趋势。”
在这个离天津市区四五十公里的村庄,每天早晨,村民们跨上电动车,奔入汇集到村北的乐器产业园的滚滚人潮。随后,村子又恢复了平静。
但在这周而复始、循环往复的大潮中,总有一些人冒出新的想法,作出新的尝试,推动这个产业不断前进。(津云新闻编辑李彤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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